【关闭页面】大美是沧桑
人世间什么是大美?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和看法。把“沧桑”作为一种大美,是我的理解,但并不是我的发明。我是受到一名中学生的启发。
十四年前,我在一份校园文学刊物《璞玉》上看到一篇学生的文章,题目叫做《有一种美叫沧桑》。说实话,对于那个年龄段,只有十五六岁年纪的中学生,谈人生“沧桑”,我不以为然。我认为他们不过是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,为写作文而已。近年来常常想到人生这一命题,“沧桑”这个词便时常在脑海里闪现。想得多了,我还真觉得“沧桑”是人生的一种美,而且是大美。大美总在沧桑后。于是,我欣然接受了一个中学生的观点。
沧桑,《现代汉语词典》解释为:“沧海桑田”的略语,大海变成农田,农田变成大海,比如世事变化很大。形容人生,饱经沧桑,也是说经历了许多世事的变化。我不想空泛谈论什么是沧桑,为什么沧桑是大美,而是想举出一个饱经沧桑的人物,来说明沧桑成就人生的一种大美。
这个人其实大家是知道的,他就是我的乡党、文学前辈聂绀弩。我和家乡的文学朋友在一起谈论他时,大家总喜欢称他为“鬼老头”。我被这个“鬼老头”所折服,弄得如痴如醉,一生都忘不了他。用“沧桑”来形容这个“鬼老头”,我觉得是再恰当不过了。
聂绀弩上个世纪的1903年1月28日,出生于湖北省京山县城新市镇一个小市民家庭,卒于1986年3月26日,享年84岁。“鬼老头”自幼聪敏过人,他像是专为文学为诗歌而生的。他“发蒙”的时候,一开始写作文,就用创造性思维写出了一篇令老师想哭的文章。老师教他“对对子”,老师出“上大人”,他对“中秋节”;老师出“人口”,他就对“天门”。老师于是丢下学生,从课堂上径直跑到他的家里向他的家长报喜:“恭喜你们家出神童了!”
但终因家庭贫寒,聂绀弩在县立高小毕业后就失学了。他18岁时离开家庭,到福建泉州国民革命军“东路讨贼军”前敌总指挥部当司书。半年后,到马来西亚吉隆坡运怀小学当教员。1923年秋冬,他在缅甸仰光《觉民日报》、《缅甸晨报》作编辑,在这里他阅读了《新青年》,接触了新文化,并从此毅然地站到新文化运动之中。在作这次历史选择之后,他一生便坚贞不渝,始终为反对封建主义的旧文化、提倡社会主义的新文化而斗争。
“鬼老头”1924年回国,考入广州中央陆军军官学校(黄埔军校)第二期,不久即参加国共合作的第一次“东征”,随着蒋校长去讨伐陈炯明。东征途中留海丰县工作,并在彭湃主办的“海丰县农民运动讲习所”任教官。东征胜利后又考入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,与邓小平、蒋经国、康泽等同学。回国后,1928年在南京国民党中央通讯社任副主任。1931年“9.18事变”,他利用报纸副刊《雨花》和《什么诗社》,组织“文艺青年反日会”,并在报上发表抗日文章和散发反日传单,被当局通缉,逃往上海。从此,他便走上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无产阶级革命道路。
聂绀弩经上海逃亡到东京,结识了胡风等人,并于1932年2月由胡风介绍加入“左联”。随即聂与胡风、周颖等组织“新兴文化研究会”,出版反日刊物《文化斗争》,因此被日本警事厅关押,驱逐出境。他回国后,全身心地投入反帝爱国斗争,成为“左联”理论研究委员会主要成员。他受聘于《中华日报》,创办了著名的文学副刊《动向》,为左翼作家从事文化斗争提供了重要阵地。由于和《动向》的关系,他结识了鲁迅,《动向》自始至终得到鲁迅先生的支持赞助,曾发表过鲁迅先生的二十几篇文章。聂绀弩一面追随鲁迅参加语文改革运动,成为新文字运动的一员闯将,一面又在鲁迅的旗帜下,以笔为武器,面对黑暗势力嬉笑怒骂,无情地揭露反动派的嘴脸,在反文化围剿的斗争中做出了自己的贡献。1934年他加入中国共产党。1936年春,在鲁迅先生的倡议和支持下,与胡风、萧军、萧红、吴奚如等出版《海燕》,由于旗帜鲜明,战斗气息太浓,仅办两期就被反动当局扼杀。这年六月初,胡风发表了《人民大众向文学要什么?》,提出了由鲁迅先生拟定的“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”的口号,绀弩支持鲁迅先生的主张,力主团结抗敌。鲁迅逝世时,他是12名抬棺者之一。
抗战开始,他与艾青、田间、萧军、萧红、端木蕻良等去山西临汾,准备在“民族革命大学”任教。尚未开课,战火已延烧到临汾。他又随丁玲率领的八路军“西北战地服务团”到西安,后又到延安,受到毛泽东主席的接待,并同毛泽东谈诗论文。随即,他被周恩来派遣到皖南新四军任文化委员会委员,负责编辑军部刊物《抗敌》。在这里,他替张茜鸿雁传书,为陈毅做过“红娘”。次年冬天,他离开新四军到金华中共浙江省委刊物《文化战士》任主编。
随后,聂绀弩到桂林任《力报》副刊《新垦地》编辑,和夏衍、孟超、宋云彬、秦似共同创办并编辑《野草》杂志。他在《野草》上,发表了许多重要的杂文作品,讨伐日本帝国主义、大汉奸、反动文人,敢说,敢写,敢骂,喊出了中国人民心中的愤怒和抗议。四十年代初期,聂绀弩的杂文进入高潮,一发而不可收。他的杂文的战斗力量,使反动派感到害怕。聂绀弩的杂文师法鲁迅,学习鲁迅对社会的穿透和鞭挞力,得其鲁迅精神,成为一支红色劲弩。他是以鲁迅为首的左翼战斗杂文家队伍中的重要一员,又是鲁迅后我国最杰出的杂文家之一。
抗战胜利后,聂绀弩任重庆《商务日报》和《新民报》副刊编辑、西南学院教授。在渝期间,他发表了无情揭露国民党的杂文,被反动当局所注意。党为了他的安全,让他撤退到香港。他在香港一面为复刊的《野草》写稿,呼唤新中国的诞生,一面又埋头钻研马列著作,准备为社会主义文艺贡献力量。
建国前夕,聂绀弩回到北京参加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和开国大典。不久,他又去香港任《文汇报》总主笔,并任中国中南区文教委员会委员,夜以继日地为抗美援朝和国内民主改革呐喊。在香港度过近三年的战斗岁月后,他回到北京。历任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兼古典文学研究部副部长,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,中国文字改革委员会委员等职。他把全身心奉献给社会主义文化,不畏艰辛地忘我劳动。在人民文学出版社,他与古典部的同志一起,以严谨的治学态度,整理出版了《红楼梦》、《水浒传》、《三国演义》等中国古典小说名著和各种文学作品的选本。出版后还继续研究《水浒传》和其他古典名著,并写出一系列具有真知灼见的论文,成为一个坚实的古典小说研究家。
聂绀弩的艰难坎坷是在1955年以后。他先是因胡风案和“肃反”受到审查,被开除党籍和撤销职务。1958年,他又被错划成“右派”,以55岁之身,被送往北大荒劳动改造。在冰天雪地的荒原,这位从来没有从事过体力劳动的老人受尽了折磨。他割过草,放过牛,清过厕,挑过水,拾过穗,削过土豆,搓过草绳,伐过木,脱过坯,烧过炕,等等。因为烧炕,不慎烧了居住的草棚子,被判了一年徒刑。就是这种人间硎磨,化成了聂绀弩古怪而美妙的北大荒诗歌。回到北京后,他在全国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工作。文化大革命中,又因他有不满林彪、江青的言论而以“现行反革命”之罪被捕,先在北京功德林、半步桥监狱关押,后又送往山西临汾第三监狱,被判处无期徒刑。
尽管他屡遭冤屈和打击,但他从来没有被不幸的遭遇所击倒,也没有因命运的艰难而放弃真理。他一直坚强地站立着,在任何艰难的环境中都保持着强大的精神力量,保持着对党和人民的坚定信念,保持着一个共产党员和作家的高贵人格和情操。他在铁窗下,仍然不顾自己的生死安危,继续学习,继续思索,把《资本论》细细地读了四遍,有些篇章读了十几遍、几十遍,并在书页上贴了上千张小字条,记下要点和心得。他不仅自己读,还劝同监的年轻人读。就在他被宣判“无期徒刑”的第二天,他还拟了三个有关《资本论》的问题,与同监的年轻人探讨。他在严酷的逆境中仍然不失对于真理的崇仰之心和对于未来的信心。
1976 年11月,在被关押了近十年后,聂绀弩以国民党县团级以上军警特身份被特赦释放。北京高级人民法院撤消原判,宣告无罪。人民文学出版社改正其错划右派,恢复党籍,任命他为该社顾问。此时的聂绀弩,已是一个体弱多病、年逾古稀的老人。他的唯一的女儿在他出狱前的一个月不幸自杀身亡。
回京后的十年,是聂绀弩生命中的最后时光。他是在病床上度过的,有人称他为“卧佛十年”。然而,就在这十年,他“冷眼对窗看世界,热肠倚枕著文章”,整理出版了多部文学和研究著作,尤其是出版了令世人震惊和称道的《散宜生诗》,成为我国开创一代诗体诗风的诗人。有人把他称为“鲁迅第二”、“当代屈原”、“人间鬼才”。
“鬼老头”聂绀弩已经走了24年了。然而,在他身后,他却越来越成为人们怀念、学习、研究的对象,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人格的典范,成了一部人们经常翻阅的情感老书。有人说,聂绀弩是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峰,是20世纪的绝版。世间已无聂绀弩!也有人说,聂绀弩还活着!
聂绀弩一生都在撤职、流放、坐牢、丧亲、屈辱中度过。沧桑,在聂绀弩身上名符其实。在中国,没有哪一位作家有他这样丰富、复杂、曲折的经历,很少有他这样经受过如此多的苦难,也很少有他这样在苦难中取得如此卓越的成就,更少有像他这样在人品人格上成为一种精神范式。
聂绀弩远去了,他的灵魂永生,他的作品永存。苦难成就了他,沧桑成就了他。他是为文学而生,为文学而死的,为诗歌而生,为诗歌而死的。聂绀弩的人生是惨淡的,然而也是辉煌的。他给中华民族留下了宝贵的精神财富,他的“绀弩体”诗歌丰富了我们民族的语言文化宝库。沧桑,造就了聂绀弩大美的人生。我们要在这里感谢苦难,感谢沧桑!
“鬼老头”,你一路走好。你有许多同伴呢!屈原、鲁迅,还有欣赏你的冯雪峰,等等。你绝不会孤独。也不知道你在另一个世界里是否还需要沧桑?平心而论,我不希望你再有沧桑。因为你在我们这个世界里经历了太多的沧桑。你说过,“曾经沧海难为泪”,“泪倩封神三眼流”。你的泪流光了,还要借助封神榜上杨戬的三只眼来流。我们还有理由让你再来承受更多的苦难,经历更多的沧桑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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